
郭忠宽讲述
我年过八旬,许多往事,犹如过眼烟云,早已抛到脑后,忘得一干二净。唯有当年在唐山发生地震时的亲身经历,庄庄件件,仍然刻骨铭心,永远难以忘怀。
我1939年出生于襄垣县夏店镇河口村一个农民家庭。1961年,我报名参军,穿上军装,走进军营,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。先在长治4546部队服役,入党,提干,1969年部队换防,我们部队到了唐山军分区驻防。次年,因工作需要,我奉命到离唐山市100多里地的的柏各庄农垦区(今唐海县)武装部任军事科长。妻子和2岁的女儿也随我到了那儿生活。
转眼间,五六年时间过去了。虽说正是“文革”期间,地方上比较乱,但是,部队毕竟是部队,各项工作基本还是按部就班。我也早已适应了地方武装部机关那种单调的工作。妻子操持家务,女儿一天天长大,已经9岁,上小学三年级了。一家人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。然而,谁也没有想到,一场从未有过的大灾难,在1976年的夏天降临了。

这就是举世闻名的唐山大地震。
我清楚地记得,是1976年7月26日凌晨发生地震的。唐山的夏天本来就热,我似乎觉得那年夏天更热。而地震发生的前一天,即7月25日,又特别闷热,闷得人喘不上气来,热得人像在蒸笼里一样。柏各庄临海,屋里屋外潮气特别重。这天白天,妻子把已经因潮湿而发霉的七八双布鞋、皮鞋和球鞋拿到院子里凉晒。晚上临睡时,我把这些鞋收拾回来,放到门口的地上。
也可能是因为气候太闷热了。上床后,我怎么也睡不着。大概到了凌晨4点多钟,在蒙胧中我好像听到外面有咕咚咕咚的响声。我从床上坐起来,下意识地推了妻子一把,并顺手把电灯拉着。灯亮了一下,又灭了。黑暗中,突然,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了。我意识到事情不对,因为前一阵我正好看过几本关于地震的小册子,有点关于地震的知识,觉得可能是地震了。
于是,赶紧叫妻子往外跑,我顺手抱起熟睡中的女儿,也往外跑。谁知,妻子下地开门,却怎么也开不了。我把女儿给了妻子,过去开门,用尽浑身力气,终于把门打开了。我们一家跑到门外,在月光下,发现院墙已经全部倒塌,院子中间的地面凸起,四周裂缝,又脏又臭的黑水咕嘟咕嘟往外冒。

果然是地震!
此时,邻居们也都大呼小叫地跑出来了。看到他们一个个赤身露体,狼狈不堪,我与妻子才意识到自己也都没有穿衣服,于是,我赶紧进屋找衣服。
我们区武装部十几户家属住的房子,是由区武装部原来的马棚改建的。可能是房顶结构由尖顶改成了平顶,所用的梁柱材料比较结实,十几户又连接在一起,所以,地震时,门框歪了,门扇裂了,房顶却没有塌下来。我钻进门里先把门口放的七八双鞋搂出来,又要进去找衣服时,突然已经歪七扭八的房子又摇晃起来。
我赶紧又跑出来。原来是是余震。不一会,房子摇晃的不太厉害了,我才跑进屋子里,胡乱找了几件衣服出来,给妻子和女儿穿上。此时,天气已经明了,发现区武装部机关周围已经是瓦砾一片,人们恐惧地聚集在一起,相互问询,知道家家都没有死人,这才长出一口气,庆幸劫后余生,大难不死。
区武装部领导想向唐山军分区领导汇报这里的情况,却毫无办法。由于地震停电,通讯设备全部损坏,一根根电线杆子直直地竖在那儿,电线搭拉的到处都是。根本就没有电话可通。道路、桥梁全部损坏,不能通行。大家正在讨论如何向上级汇报情况时,只见有个浑身是血的人,骑着一匹马飞奔着来到大家面前,下了马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:“都埋进去了!都埋进去了,快去救人……”

有人认出这是离场部有四五里远的三分场的一个饲养员。听了他的汇报,才知道那儿不仅发生地震,而且强度还非常厉害,所有的房子都塌了,人都被压在屋子里了。人们问饲养员:“你怎么跑出来的?”他说,凌晨时,他突然觉得想拉屎,就跑到厕所拉屎。正在厕所里蹲着,突然地震发生了。顿时,三分场所在地的房屋全部倒塌,正在熟睡中的职工,全部被压在了里面。他所拉屎的厕所是个露天厕所,所以他才幸免于难,就赶紧骑马前来场部汇报情况。
前几天,区武装部搞民兵集训,100余名参加集训的兵民就住在场部附近的小学校教室里。他们因为跑得快,有的虽然受了点轻伤,可是也没有人死亡。这时他们来找部长、政委汇报情况。区武装部部长政委听了三分场饲养员的汇报,感到情况严重, 就赶紧带领机关干部和这些民兵,冒着大雨,乘坐一辆大卡车,向三分场场赶去。
公路被地震破坏的高低不平,这里凸起来,那儿凹下去,裂缝处又黑又臭的脏水咕嘟咕嘟往外冒。汽车在被地震破坏的公路上像蜗牛似地爬行着。我当时也跟着去抢救,挤在车厢里。车厢里面像沙丁鱼罐头似地站满了人,一个挨一个,谁也不说话, 大家只有一个心愿,赶快到达三分场,尽快去救人。
前面出现一条河,河水泛滥漫溢。河上有一座桥。当汽车行驶到桥中间时,突然停住了。上面的人禁不住地往前倒。原来,桥从中间断了,断裂的钢筋扭曲着,就连着一点点,搭拉在河面的上边。好险!要不是司机发现的快,汽车就从桥上掉下去了。那一车人就全完了。车从桥上过不去,好在河水不太深,大家就从车上下来,涉水过河,直奔三分场。
到了三分场,大家都被眼前的影像惊呆了:分场场部、职工宿舍、农工房屋,因为都是土木砖瓦结构,果然如那个饲养员所说,已经全部倒塌,一些幸免于难的群众,已经自发地从废墟中往外挖人。被挖出来的尸体,全部赤身露体摆放在柴垛旁边。我看到,这些已经死难的的人,一个个的脑袋像被压扁的西瓜,血淋淋的,不是眼睛凸出来,就是鼻子凹进去,惨不忍睹。大家忍着悲痛,急忙动手救人。你用铁锨,我用镢头,刨开倒塌的土墙,搬开横竖交叉的檀条,把掩埋在里面的人往外挖着。唉!挖出来一个,是死的;再挖出来一个,还是死的……
到了中午,大家一个个累累的汗流浃背,筋疲力尽。有人数了数,总供挖出138个人,尸体都齐刷刷地摆放在柴禾边。这其中只有一个人虽然受了伤,但还有一口气。区武装部领导赶紧让人把他送往附近的一座医院,谁知,医院也已经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,医生护士有的被压在屋里,有的也已经受伤,自顾不暇。那儿已经有人送去一些伤员,都赤身躺在水泥地上,痛苦地呻吟着……

大地死一般寂静。大家站在废墟上,默默无言,很久,很久。不知谁突然说道,唉呀!肚子饿了!这一说大家都似乎才想到从凌晨到现在,还粒米未进,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哩。可是,张目四望,伙房也早已被震为一片瓦砾,炊事员早已遇难身亡,锅碗瓢盆无处可寻,即使找到点粮食,到哪儿去做?可是肚子饿得实在没有办法,有人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菜地里,露出几个红红的西红柿,还有几个紫色的茄子或者黄瓜一类的蔬菜。于是,大家都跑过去,也不管生熟,不管卫生不卫生,用沾满泥水的手,抓住什么就吃什么。
一阵狼吞虎咽,大家总算解决了肚子问题。 区武装部领导看看已经到了下午四五点钟,又想到机关的家属、孩子现在不知是什么情况,就带领着大家往回走。
我们们走到半路,突然遇见一个人边跑边说着什么。大家叫他站住,他也不站住,径直往前走。有人认出是九分场的一名职工,就拉住问他那儿的情况。这样,他才说:“唐山完了,唐山全完了……”
什么?唐山也地震了?大家此时才知道,地震比原来想的严重的多,一听都大吃一惊。再问此人具体情况,他说:“昨天我到唐山办事,准备今天乘班车回来。昨天晚上我在唐山汽车站等车。凌晨时我觉得候车室里太闷热,就出来到车站外的一个大石头堆上乘凉。没想到突然间地震了,汽车站瞬间消失,周围的高楼大厦、商店房屋全部被夷为平地,侥幸从屋里跑出来的人们,哭爹喊妈,满地乱跑乱窜……我因为在车站外面乘凉,才没有被埋在里面,看到地震这么厉害,想到家里的老婆孩子,就赶紧往回跑,没想到回到九分场,才知老婆孩子全被埋在屋子里了,全死了!全死了啊!”说着,他又嘟嚷着朝前走了。
下午6点多钟,我们回到区武装部机关。各人都急着找自己的家人。我见到妻子女儿时,见他们在歪歪扭扭的房子前站着发抖,妻子女儿的头发、衣服全被雨水淋湿了,虽然知道他们一天没有吃饭,但是想到三分场、九分场,尤其是唐山死了那么多人,而区武装部机关干部家属和自己一家总算平安,心里觉得十分安慰。此时,才感到生命是比什么都宝贵的啊!
看看天色已晚,区武装部领导决定给大家临时搭建个棚子,好避雨过夜。我知道库房里有木料,就走过去想拿几根木料,没想到才钻进去,本来就已歪斜的房子突然又摇晃起来,身子也被摇晃的站不稳,就赶紧赶紧抽身出来。原来是余震。翻身找女儿,发现不见了,同时政委家的女儿也不见了。这可把我与政委吓坏了。正在着急,却见我女儿与政委家女儿跑了过来,头上沾着许多稻草。原来,刚才她俩去厕所,当地震又来时,就吓得钻到了稻草堆里。当地震稍微小些时,才跑出来。唉!虽然虚惊一场,可人平安就好。后来听说,6点多钟的这次余震,滦县损失最大,房屋基本倒塌,人也死亡的不少。
当天晚上,人们就在野外雨中渡过。屋子里进不去,站着被雨淋,于是,有的顶着块破纸背,有的顶着块塑料布。余震不断,大雨不停,雷鸣电闪,好不怕人啊!最可怜的是那些伤员。他们躺在地下,上无盖的,下无垫的;上面雨淋,下面水浸,伤口流的血把地上的雨水都染红了。惨啊!此时,人们才感到,在大自然灾难面前,人是显得多么渺小无助啊!

唐山大地震发生在1976年,当时我们国家正处在“文革”的特殊年代。当年地震造成多少人死亡,是个保密数字。可能是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,国家才向世界披露,唐山地震死亡人数大约为25万左右。当时,我作为一名地方的军队干部,对此当然一无所知。不过,凭我的直接,知道死亡的人数肯定不少。
就我所知,区武装部所在地有个造纸厂,当时死了10个人。区体委有10位同志地震那天正在唐山市开会,全部遇难。我的一个战友,是九分场的指导员,其妻子与2个孩子在唐山市区,全部没有活下来。 区武装部副政委的一名秘书,那天正好到军分区开会,也没有活着回来。区武装部一名参谋, 在唐山市区的二五五医治病,谁知正好遇上地震,死于非命。同我一起去唐山的战友,有的失去儿女,有的自己遇难,丢下孤儿寡女,还有的全家遇难……
看到自己身边熟悉的同志突然离去,心情非常悲痛。而想到自己的遭遇,也非常后怕。原来,我们武装部一位老领导因病在唐山市区住院治疗。部里派我在那侍候他半个多月时间。侥幸的是地震前两天,这位老领导去世了。这样,我就在地震的前一天离开唐山市医院,回到了柏各庄农垦区。离地震就差一天,你说险不险?
更加幸运的是,我们柏各庄农垦区有粮食,房屋倒塌了,大米并没有全部埋掉。地震的第二天,大家就支起大锅做饭吃了。机关附近有口井,虽然被倒塌的房子掩埋了,可是后来大家又挖开了,解决了人们的喝水问题。否则,那遭受的灾难就更大了。
可能是地震一周后,我到唐山市办事。进到市区,往日的繁华街市,变为残垣断壁,没有一座完整的楼房,没有一处平整的土地。到处是救灾的解放军战士,到处是临时搭建的防震棚,到处是受伤的灾民,满大街跑的是运送尸体的汽车。为吃一碗粥,为喝一碗水,灾民们挤来挤去,你争我夺。从飞机上投下的救灾饼干,虽然已经发霉,可是抢到手的人,连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塞……

1979年,我服从组织安排,从部队转业到地方,先在市饲料公司担任副经理、经理,后来到市面粉厂担任党支部书记。2000年,我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。近年来,我国连续发生了汶川、玉树等大地震。每次地震,都让我想起自己在唐山大地震时的经历。于是更加想到那些在地震中死去的人,想到党和国家在地震灾难发生时的抢救工作的不易,更加感到今天中国人民生活在幸福之中,应该更加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,好好工作,把我们的祖国建设的更加强大、富强